小说:雷五九和土匪马 (周光耀)

2011-08-29 12:00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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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五九和土匪马
  作者:周光耀
  这个开春就像一锅苦苦菜汤,韩团长苦着脸宣布,一定要开追悼会!窑子堡一仗,令39团大伤元气,大部队翻过霍山一清点,包括雷五九在内共有100多人阵亡或失踪。
  流经霍山峡谷的汾河水像一群饥饿的婴儿在哭泣;霍山连同整座山林一派肃穆庄严。李福贵、何三娃……张政委一个一个喊出了阵亡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名字让三营的人特别痛心,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比霍山猴子还机灵的侦察排长雷五九也会出现在阵亡的名单里。追悼会上,韩团长亲自下令为捐躯的烈士鸣响排子枪送行……枪声回荡在霍山脚下,一大群寻春的山鸟从林子里突然惊慌的扑向血色的天空。
  然而,雷五九并没有阵亡!
  野战医院穆院长单独把勉强能一瘸一拐行走的雷五九叫去见面:
  “你不能到前方去了。”
  “为啥?”
  “因为你这条腿不能打仗了。”
  “谁说不能,我走给你瞧瞧。”
  “行了,行了,别逞强了我的好同志!这样吧,我把你介绍到荣军学院,上党战役后没胳膊缺腿的人有一万多人,到那去吧,我看你去那做党的工作很合适,你去吧!”
  “不!”雷五九坚定地回答。
  “说说理由。”穆院长说。
  “穆院长,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喜欢打仗,到后方呆不住,我非要打仗!”
  “那你这条腿上前线能行吗?”
  “穆院长,那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同意我出院就行了。”穆院长叹了口气,心想,又一个疯子般的战士!
  野战医院给雷五九开了残废证、写了介绍信,让他出院后先去找军分区指路,然后再往前追赶部队。
  经过一夜艰苦跋涉,雷五九终于在第二天上午静悄悄的站到了团部门口。
  黄参谋长正在外屋用放大镜看地图,一团黑影移过来正好遮住标有窑子堡三个字的地方,他猛一抬头,吓了一跳:
  “你……你?”
  “怎么,黄参谋长,不认识啦,我是侦察排的雷五九呀!”
  “雷五九?”
  黄参谋长使劲揉了揉眼窝:
  “呀呀呀,没错,没错,是雷五九!团长、政委,快出来看啊,雷五九回来啦,雷五九回来啦!”
  韩团长、张政委闻声出来,一见面全都愣了。韩团长说:
  “你他妈是人呀是鬼?”
  张政委赶紧在韩团长后面用手指头捅腰,说:
  “不讲这个,讲这个干嘛呀!来来来,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见到团首长,雷五九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像一根木桩似的,听政委这么一说,一瘸一拐地走了上前。
  “雷五九,你的腿怎么了?”韩团长问。
  “报告团长,从窑子堡往外撤时受伤了,可现在都好了!”
  韩团长仔细检查了雷五九受伤的右腿,只见明显萎缩的大腿根部有一块深陷的枪疤。韩团长皱着眉头说:“这样吧,别的不说了,先带回特务连休息吧!”
  特务连的同志们见雷五九回来了,一个个眼泪巴巴的。
  赵连长一把搂住雷五九:“我说吗,雷五九不会有事的!”
  侦察排的陈副排长也闻讯跑了来,见面就是一拳,哭着说:“你……你跑哪去了嘛!”雷五九不知道怎么回事,笑嘻嘻地把怎么受伤昏迷、老百姓一路护送、野战医院抢救治疗的过程说了一遍。
  第二天,雷五九才听赵连长说:“你的命够大了,现在回来了,可追悼会都给你开过了,你知道吗?”雷五九摇摇头,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一个个一惊一乍的。
  雷五九回到特务连没多久,团里通知连、排级以上干部开会,传达国共两党双方签订的停战协定。过了几天,部队遵照上级指示开始缩小编制。部队上下都知道,在国共两党的谈判桌上,国民党一下提出要共产党这样,一下又要那样。最关键的是要求共产党的军队缩编,多出的人一律要精减……共产党高风亮节,胸襟坦荡,从中华民族的大局考虑,同意了国民党提出的缩编精减要求。
  一时间,部队分批公布名单要动员很多人回家,好端端的人都要走,何况老弱病残。公布的第一批名单中,雷五九榜上有名。三营郑营长来到侦察排,要亲自见雷五九。
  战士报告说:“排长不在。”
  “去哪了?”
  “排长不让说。”
  “扯蛋,快说!”
  “去……团部了。”
  郑营长一听转身就往团部跑,刚到团部门口,就听雷五九哭着大闹:
  “呸!这个蒋该死,凭什么要我们减人,人少了他更好打我们呀!”
  “雷五九同志,请注意影响,不要乱喊乱叫。”韩团长严肃的说。
  “团长,不喊不叫可以,反正我不走!”
  “这也是革命需要嘛,你是党员,你不带头回家谁带头呀?”张政委动员说。
  雷五九心想,要回家当初还不如到荣军院去的好,就说:
  “我不回家,我也没有家。你们如果硬要我走,给我挖一个坑,我自己拱进去,把我活埋算了!”
  张政委说:“你看看,你看看,又来蛮的不是,我和团长商量好了,叫你回家是到霍县的县大队去。”
  韩团长补充说:“人家张政委恋爱的对象就在这个县当妇女主任,是张政委帮你联系的。”
  雷五九像一头起了性子的公牛,直拗地说:
  “我哪也不去,就跟部队走!”
  张政委见说不动,有些沉不气地说:“你瞧瞧自己的腿,这行军打仗的你怎么走嘛!”
  “我爬着走!”雷五九掷地有声的回答。
  郑营长正好进来,想与团长、政委一起再劝劝,口还未张,只见雷五九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雷五九的哭声饱满而富磁性,不仅揪扯人心,而且传得非常远。
  郑营长说:“雷五九是我们团有名的战斗英雄,处理不好影响大呀!是不是请团首长再考虑考虑。”韩团长与张政委对视了一下,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初春的阳光温暖而宁静,阵阵微风很舒服的吹来吹去,侦察排难得在炮火硝烟中喘息一回。战士们有的正在河岸边洗衣服、晒背包、擦枪械,也有的光着腚浸泡在河中央嬉戏打闹……突然,集体听见一道从山谷中腾空而起的嘶鸣声,仿佛冲锋的军号在天空激荡,哗的一下惊动了位于太岳山脉南端的霍山。
  嘶鸣声由远而近,六名穿土黄布的八路军战士,前后左右连推带拽的正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下山。山道弯曲狭窄,一面是突兀的岩石,一面是陡坡沟壑,人喊马叫的每挪动—步把树叶、石块搅得哗哗作响。
  是一匹红得发紫的绛色马,体格高大,身躯魁梧,马毛油黑且无一根杂毛,马皮则像一张刚从水中捞出来的绸缎,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战士中有的在大西北和马步芳的骑兵队打过仗,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伊犁种马。这样的种马自古为战马首选,曾被汉武帝亲笔赐名天马,它不仅融入了河套蒙古马、西域乌孙近邻大宛马高贵的血液,还拥有俄罗斯奥尔洛夫马、布琼尼马精良的遗传基因。
  战士们见来了一匹马,好奇地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绛色的伊犁种马更加烦躁不安,先是用前蹄唰唰唰不停的刨地,刨起的尘土像一团烟雾腾空而起然后向四周弥漫,继而又拼命的用后腿尥蹶子,然后猛地蹿立而起,高高的直挺着脖颈对着天空烈叫不止……。送马的战士死死抓住缰绳不放,一边大声喊:“闪开,闪开,快去叫雷五九!”
  被小日本打瘸腿的雷五九一瘸一拐地扒开人群走进去:“我是雷五九,咋啦,来这些人是不是想把我绑去县大队呀?”
  “不是,是团部让我们送马给你。”
  “送马给我?”雷五九指指自己的心窝压根就不相信。
  “没错,团首长特别交待,一定要亲自送到你手中,愣啥,还不快接马!”
  雷五九一听,顿时明白,团首长终于同意自己留下来了!
  谁不知道整个39团,除了团首长,连营级干部都没马骑,何况我一个小小的侦察排长!想到这,雷五九浑身上下禁不住热血沸腾,往手心狠狠啐了两口唾沫,走上前捋住缰绳,顺手拍了一掌马头,对马说:
  “团首长把你送给我,怎么,不乐意?”
  那马瞪着铜铃般的眼晴,哧哧哧的喷着响鼻往后退,全身的鬃毛急速的张开并倒竖起来,碗口大的蹄子在地上拍打如鼓,大有地动山摇之势。
  “操,我就不信这个邪,连匹马都制不了,我他妈还是雷五九吗!”
  随即只听雷五九大吼一声:“侦察排给我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侦察排的十几个战士才把马弄回驻地。
  与送马的战士临别前,雷五九问:
  “这马有名吗?”见雷五九一个劲追问,送马的战士嘿嘿一笑:
  “有是有,就是不大中听。”
  “说嘛。”
  “算了吧,爱叫啥叫啥。”
  “不行,你必须说!”
  雷五九眼珠子一瞪:“这马在团里都养了大半年了,你们连名都没取,谁信呀!”
  “叫……土匪马!”
  “啥?叫啥?土匪马?!”
  “没错,从团首长到我们警卫班人人都叫它土匪马!”
  “怎么取了这么一个浑球名!”
  望着雷五九一脸迷惑的样子,送马的战士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这可是匹有主的马,主子是曲沃城的一个土匪头子,攻打曲沃时被我们击毙了,缴获的这匹土匪马念着自己的主子,硬是七八天不进食。你可别小瞧呀,这马可通人性哩,枪炮一响懂得趴地,还会看地形。就是认生认得厉害,除了认那土匪头子,天王老子都敢尥!
  侦察排因土匪马的到来,像过节一样热闹开了。陈副排长带领战士们上山砍木头、扒树皮,很快盖好一间马棚,就挨着雷五九住的帐篷不远,在宿营地里格外显眼。有的战士还连根带枝的挖了许多野花,围着马棚栽了一圈,一会儿引来了许多翩翩起舞的山蝴蝶。霍山脚下巴掌大点儿驻扎地,一天到晚笑声不断。雷五九几天来一直愁眉不展、阴阴沉沉的脸庞放出了少见的红光。
  雷五九把一段烂树蔸掏空当作喂食的马槽,特地从附近老乡家借来一张一米多高的杨木板凳,摆放在马棚一角,雷五九想到了它的两个功用,一是站上去便于帮马洗涮,二是坐下来可以和马说话。一听雷五九还要和马说话,战士们嘻嘻哈哈都说要排长演示演示。雷五九坚信凡是这类牲畜都通人性,记得小时候给地主放羊,上百只羊,雷五九都一一给取了名,什么小小、笨笨、白褂子、绣花鞋……一吆喝个个都听得明白,叫停就停,叫走就走,叫哪只羊站住,哪只羊就不敢动弹。
  “吹牛,排长会吹牛喽!”战士们嘘嘘噢噢喊起来。
  “谁吹牛了,你们瞧,马在叫我了。”雷五九用手一指,从围着他的战士中挤出去,一瘸一拐地朝马棚走去。
  果然难以置信,刚才还狂躁不安的土匪马,这会儿却低气柔声的喷着响鼻朝雷五九不住地点头。黄昏临近,霍山脚下的每一缕晚霞都好像在抚慰着土匪马。雷五九试探着靠上前摸了一下马头,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从土匪马此时的眼神看,怎么也不相信这竟是一匹全团没人敢骑、难以驯服的烈马。此刻的土匪马,目光含混不清,就像蹲在地头上敦厚憨实成天望着庄稼地发愁的老农民,不仅没有一丝攻击人类的敌意,而且犹如一条潺潺溪水缓缓而流,令人生出难以抵挡的怜悯之心。
  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清早,雷五九去马棚送马草,土匪马正左甩右甩的挣绳子。雷五九喔喔叫了两声:
  “干啥,干啥,给我老实点儿!”
  土匪马不理不睬,甩头的动作反而越来越大,哗,哗!挣动的缰绳把木头桩子绷得晃悠起来,马棚顶面被晃掉几块树皮噼哩叭啦落在了马槽上。正巧过来几个战士,雷五九喊:
  “我把马拽出去。”
  众战士劝:“排长呀,过几天再整吧,你看它正使性子哩。”
  “你们说啥?过几天?要是明天部队就出发,这马我还骑不了,你们背我走啊!快,听我的,今天老子非要骑它!”
  雷五九说着就去解缰绳,捋在手上把土匪马拽出了马棚。没走几步,土匪马一下驻足死死站定不走了,任凭怎么用力拽也无济于事。雷五九一怒,冲着几个战士大喊:
  “还愣着干啥,快,快,托我上马!”
  雷五九在众战士的托举下,刚骑上马背,屁股还没坐稳,只听一声长啸,土匪马猛地一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土匪马启动速度极快,雷五九还未反应过来,耳边顿时风声如啸。霍山脚下除了树林就是一大片麦子地,土匪马在麦子地里跑着跑着,突然一个大调头朝树林里跑去,雷五九在马背上被颠得一前一仰,心里发虚,顺势一扯缰绳,刚开口驽了一声,只见土匪马一个急停,猛—尥蹶子,在众战士的惊叫中,雷五九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然后重重的砸向了树林……。
  土匪马被多上了几道绳索死死的拴在马棚里。
  雷五九的脸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所幸没伤着身上的骨头。围上来的战士们说:
  “排长,别骑了,打仗没被打死,让马摔死了可冤枉啊!”
  雷五九啐了一大口嘴里的鲜血,狠狠地说:
  “操!老子就不信治不了它!”
  部队已有开拔的意思了,雷五九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比一天着急。土匪马还真有土匪的脾气,喂的马草不吃,和你闹绝食。眼睛不再温柔,老是一副仇视、易惊的样子,谁也不能靠近,一靠近就尥蹶子。
  团部果真来了命令,三天之后要奔赴新的战区。毫无退路可言,战士们都看不出,排长雷五九这下又能想出什么狠招呢?
  刚下完一场大雨,光秃秃的麦子地湿漉漉的。雷五九突然想起了过去在老家地头上看艺人驯猴的场景,于是命令几个战士把土匪马硬拽了出来,还特意把马绳栓得长长的,一头固定在麦子地中央用木头打的一个深桩上,然后用一块黑布把马的眼睛结结实实蒙起来……。
  雷五九从身后抽出一条用青树皮搓成的马鞭,这是他临时准备的,儿时给地主放羊练就了他甩鞭的功夫。被编成大姑娘粗辫子式的青树皮马鞭在空中划了三个圈,雷五九突然趁势往下一收手,“啪!”一声脆响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土匪马的屁股上。
  土匪马一受惊绕着麦子地狂奔起来,完全是惊恐中的狂跑,一会快一会慢,一会左突一会右突,嘶叫中还明显夹杂着信鸽飞翔时起伏不定的唿哨声。以麦子地深深的木桩为圆心,土匪马刚跑一圈正好到了雷五九身前,接着马背的腰肚子一侧又挨狠狠地抽了一鞭。
  雷五九一直没开口叫过土匪马。他觉得这三个字太匪气,今后骑着它别人会拿自己当土匪头子开玩笑。他想另外为它起个名,在没想好之前,雷五九每打一鞭,嘴里都大喝一声“喔!”这短促有力的一声“喔”成了雷五九平常对土匪马最多的称呼。
  土匪马还在围着圆圈跑,中途人马都没有歇息,雷五九就这么硬撑着从早上一直打到太阳落山,直到土匪马的身上呈现出一道叠一道血印,战士们一个个都不忍心看为止。眼看着土匪马已连续跑了七八个钟头,最后连迈步都迈不动了。雷五九挥鞭的手臂累得垂直下落后再无力抬起。歇了两袋烟工夫,看着太阳的最后一道光沿沉下霍山后,雷五九把青树皮马鞭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慢慢靠近土匪马,小心翼翼地取掉那块蒙眼布,嘴里突然“喔!”喊它一声,不料土匪马一听,立刻条件反射的浑身打抖。雷五九疲惫的嘴角掠过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雷五九以为这下行了,土匪马被打服帖了,兴奋的脸涨得通红,马上叫战士扶着想骑上去,没等雷五九的手抓住缰绳,土匪马一甩头全身后退,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在痉挛,那双后腿又开始拼尽全力地尥起了蹶子。
  “妈的,真是一匹十足的土匪马!”雷五九拾起地上的青树皮马鞭心里愤愤地想。
  晚上,雷五九提了盏马灯进马棚,端了一盆用榆树皮煎熬的温水汤为土匪马洗身子,还试探着拿了一个白面馒头去喂土匪马,谁知这马和人似的记仇,一甩头把馒头甩得飞了起来。雷五九也不去捡,一屁股坐在杨木凳子上对着土匪马说: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你以为我舍得打你呀?我这是逼得没办法啊,我骑不了你,就跟不上部队;跟不上部队,我就要被撵到县大队去,在别人眼里,你说我雷五九和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有啥两样!”
  半个月前那些事像皮影戏一样在脑海里跳来跳去,雷五九长叹一声,拉家常式地对土匪马继续说:
  “为留部队,我在团部又哭又闹脸都丢尽了,你当然不会知道。可不这样闹不行啊,部队缩编精减,头一榜都是老弱病残,我躲得过去吗?可我天生就是打仗的坯子,打老爷顶我从死人堆里救出过我的连长,打长治我烧过一架日本飞机,窑子堡一仗我被小日本鬼子打了黑枪,与部队离散差不多半年,追悼会都给我开过了,想让我离开主力部队成天跟哪些县大队的爷们、娘们走,我可不干,嘿嘿,我才不是傻瓜,留下来的地方又不是解放区,敌人一来我一个瘸子怎么跑,那不明摆等着送死嘛!”
  土匪马愤怒地盯着雷五九,听不懂眼前这个又凶又狠的主人在唠唠叨叨些什么。尽管马灯暗淡,但雷五九完全可以感觉到那像利刃一般刺过来的目光。
  第二天,恢复了一夜的土匪马虽然还抖不起精神,但依然本性未改。雷五九不得不下狠心又照此法又打了它一天。这一天打下来,似乎见了一点儿成效,不知道这马是被打怕了,还是实在是跑累了,这回雷五九骑上去,土匪马没有反抗,连响鼻也懒得打。雷五九上上下下连试骑了几回,土匪马的突然驯服让他心里不禁一阵惊喜。
  一阵紧急集合号,压抑而低沉的划过上空,要在过去,雷五九一听到这种号声,立马会亢奋不已,可如今却烦躁不安。部队正式接到命令,晚上九点开拔。在几个战士的帮助下,雷五九跨上了土匪马,告别霍山脚下的宿营地,还有那块被马蹄踩的稀巴烂的麦子地,披着夜幕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嘭,突然一声闷响,离出发也就十里地左右,夜行的部队正走到一个山沟沟的岔路口,土匪马突然匪性复发一尥蹶子,把雷五九摔倒在沟边一块岩石上,扭头一阵风似地跑了个无踪无影。天空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土匪马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跑的,雷五九又一次被摔的头破血流,他歪歪斜斜从地上爬起来,眼前金花四溅,像有千万匹土匪马在夜幕下跑来跑去。行军的队伍影影绰绰,没人说话,只有唰唰不停地脚步声,没等雷五九缓过神来,上来两个战士架起他快速地融入了夜行的行列。失去了土匪马,雷五九简直要绝望了。部队还在前行,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要和阎锡山在晋西南的队伍交火。雷五九想,不能总让战士们架着去上战场啊。
  雷五九头一回开始想念土匪马!
  话说部队行军到山沟沟的岔路口时,土匪马已遥感到不远处有一个国民党的据点,里面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马。土匪马也怕孤独,像人一样渴望有一群伙伴。完全可以想象,在夜幕掩护下出逃的土匪马是如何呈现出一个胜利者姿态的,没有主人鞭挞,没有缰绳紧勒,狂奔,潇洒,重心沉,步子稳,活像神话中的精灵一样上下翻飞,无拘无束。夜深人静,的的得得马蹄声惊动了据点。几个哨兵在城墙上看到孤零零一匹马奔过来,吆喝着开启城门跑出去想抓住它。土匪马一看来者不善,退了几步,迅即转头又朝反方向跑去。
  “叭嘎!”枪声在夜里飘得很远。有时说马聪明,很多人半信半疑。原来土匪马从国民党的据点转身跑掉后,又跑回到原来尥雷五九那个地方。此时部队已经走远,土匪马沿着这条路的的得得的赶了上去,很快就追上了走在后面的部队。天近拂晓,战士们猛一回头,见有一匹马像从天而降似地跟在后面,一帮人转过身要去抓。土匪马一见人群中都是些不熟悉的身影,于是又跳又踢地反抗着,奇怪的是虽然没人能把它拴住,但土匪马一点儿也没有离开部队跑掉的意思。
  到了白天,部队停止行进,原地驻扎待命。特务连有人突然听说八连那边抓住了一匹马,又叫唤又踢人,搞得乌烟瘴气!大家猜测十有八九就是侦察排长雷五九骑的那匹土匪马。连里马上通知侦察排派人去看,果然是的,经过交涉好不容易才把它要了回来。
  战士们把脑袋缠着绷带的雷五九喊来了,重新见着土匪马,雷五九又气又恼,憋足劲连喊了三声喔,喔,喔!把土匪马吓得直哆嗦,可就是这样了也照样不让雷五九骑上去。被土匪马先后两次差点摔残或踩死的雷五九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太阳穴的青筋急速地扩展到脖颈,整个人像木桩似地钉在土匪马正前方。雷五九的想法几乎是一瞬间蹦出来的,驯服不了土匪马,他迟早就是一个死,不是被土匪马摔死,就是跟不上大部队让敌人追上来活活整死,反正都得死,不如先打死土匪马把它煮了吃算了。雷五九就这么一边想一边将右手移向挎在腰间的驳壳枪。
  “排长,你想干啥?”
  旁边的战士发现不对劲,冲上去死死抱住雷五九,接着喊:
  “排长,不能啊,它是你相依的命啊!”
  “别挡道,快他妈都给我滚开,土匪马,老子今天毙了你,毙了你!”
  雷五九第一次张口愤怒地喊出了土匪马三个字。雷五九被战士们按倒在地上,那一长一短的两条腿在地上来回抽动,声嘶力竭地叫骂声充满了无奈的哭腔。
  土匪马暂且逃过了一劫。
  雷五九冷静下来后,看上去更加麻木不仁,紧绷着脸命令几个战士把土匪马牢牢地拴在一棵大树上。土匪马的眼睛又一次被黑布蒙了起来。雷五九手持那把长长的青树皮鞭,一瘸一拐地围着土匪马绕了三圈,就像在事前做一个什么祭祀,然后捋起衣袖突然挥鞭朝土匪马的颈部、背部、臀部狂抽猛打……。劈劈啪啪的抽打声,嘶嘶哑哑的哀鸣声,人与马的心同时都在流血!一打又是一天,土匪马渐渐不支,轰然一声卧倒在地上,土灰四溅,无草的土疙瘩地瞬时塌陷了一大块洼坑。雷五九看着土匪马卧倒的一瞬间,心像被谁狠狠捏了一把生疼。那绸缎一样的马皮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鬃毛散乱着,直挺的脖颈随着沉重的马头弯曲的垂落下来。雷五九长叹一声,也重重的把头垂了下去。
  晚上,雷五九一瘸一拐地到炊事班多要了几个白面馒头,加上自己省下的和侦察排战士们凑的,一筐装了30多个。土匪马刚缓过劲,正被十几个战士架起来,雷五九一瘸一拐走过去,端了筐馒头往土匪马跟前一站,掀开布盖从筐中取出一个馒头刚往马嘴边送过去,令他没想到的是,土匪马的眼泪立刻哗哗哗地流了下来,豆大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劈劈啪啪摔在地上!雷五九深感震惊,土匪马哭了,土匪马像人一样也会哭。雷五九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边抚摸着马的前额一边往马嘴里喂馒头。土匪马老老实实的嘴嚼着沾满着泪水的馒头……
  喂着喂着雷五九突然丢下筐子一把搂住马脖子哭出声来,再不打了,再不打了,原谅我吧!土匪马似乎听明白了,温驯的点着头,伸出舌头舔着雷五九缠着绷带的脸。雷五九闻到一股热哄哄的青草味,甚至感觉到了马的舌苔上那些乌红而富有弹性的颗粒在自己的面颊上滚来滚去。
  土匪马变了。土匪马只要一听雷五九叫声“喔!”,或看见雷五九腰间别着那把青树皮鞭往面前一站,无论之前如何气宇轩昂,马上变得服服帖帖。土匪马只认雷五九一人,就像当年只认那个土匪头子一样。一瘸一拐的雷五九出尽了风头。行军中,每个人都看到,部队还未到达目的地,雷五九骑着土匪马擦身而过已经先期到达。雷五九上马不再需要战士们帮忙,土匪马被雷五九稍为训练了一下很快就懂得侧卧、翻身和匍匐。雷五九骑着马如果身上带的东西掉在地上,土匪马会立刻停下脚步提醒雷五九下马去捡,如果雷五九不下来捡,土匪马就执拗地站在原地不动,挥鞭抽打马屁股也没用,非等着你下去捡了才迈步。行军中宿营,土匪马成了最好的哨兵,一有异样的动静,比如陌生人靠近、野狗什么的窥视,马上会用热烘烘的嘴去拱雷五九的头。个个见了面都夸雷五九,说土匪马到底给治服了,说雷排长真是太了不起了。说得雷五九成天乐滋滋的。
  雷五九没想到这一天会在不经意中降临。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吴旅长突然到39团视察,很快就听到了有关土匪马的传奇故事。吴旅长很想见见雷五九。韩团长马上叫警卫员去布置。不一会儿,雷五九骑着土匪马一阵风似地赶到了团部。
  “报告首长,39团三营特务连侦察排长雷五九前来报到!”雷五九翻身下马的过程不仅麻利,而且非常漂亮。由于土匪马太高大,雷五九离开马脚蹬子时有一个弹跳落地的动作,活像霍山上敏捷的猴子,看得旅长、团长一行目瞪口呆。韩团长笑嗬嗬地向吴旅长介绍,这就是我们团的侦察英雄雷五九同志,追悼会都给他开了,他没有死,我们特殊待遇,给了他一匹马骑。
  吴旅长握住雷五九的手,“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韩团长接着说,“雷五九到是好了,有了马骑不用精减了,可下边营级干部反映大了。”
  “为什么?”吴旅长感兴趣的问。
  “因为营级干部都没马骑啊!”
  吴旅长笑了笑,“那你们做工作没有?人家是战斗英雄,又是死过一回的人,跟别人不一样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有意见有什么用呀!”一席话说得大家开怀大笑。
  可就在一瞬间,雷五九以侦察排长敏锐的眼睛一瞥,马上有了一种不祥之兆,因为他发现有一个人笑得极不自然,那就是团部的黄参谋长。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当天傍晚,黄参谋长专程到侦察排找雷五九,吞吞吐吐地说:
  “雷排长啊,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参谋长,您是团首长,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当啊!说吧,我坚决服从命令!”
  “好,爽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请指示吧。”黄参谋长今天来者不善的作派,令雷五九心里很不愉快。
  “我……我想和你换匹马。”
  “换马?!您是说要换我的土匪马?!”
  雷五九听后哈哈大笑,“开啥玩笑,您骑不了,您绝对骑不了!”
  黄参谋长紧追不舍的说,“不要紧,你只管与我换就行了,我把我的坐骑给你!”沉默,再沉默……。雷五九心里非常复杂和矛盾,真是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心想土匪马是团首长研究给的,团首长要回去能顶着不答应吗?可土匪马的确是匹难以驾驽的马,搞不好能要了团首长的命!
  晚上,黄参谋长破例留在侦察排吃了餐饭,还和雷五九喝了不少酒。据通信员到门外通风报信说,雷五九一边喝一边流眼泪,拗不过黄参谋长的软硬兼施,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决定忍痛割爱,勉强同意了黄参谋长的要求。
  黄参谋长当然很高兴,作为精神补偿或交换条件,当场就把自己骑的那匹马给了雷五九。临别,黄参谋长说,这匹马跟了我五年,在太行山突围时救过我的命,我一直叫它太行山,你也这么叫吧,记住要善待,它可经不起你的青树皮鞭!
  土匪马知道要被别人领走了。左突右跳,一阵接一阵的嘶叫。雷五九不忍心到场,躲在远处看着十几个战士连推带拽地簇拥着土匪马远去。
  雷五九更没想到,原来,黄参谋长自己根本就没打算占有这匹土匪马,而是把它转送给了吴旅长。吴旅长是黄参谋长参军的介绍人,又是老乡,平日里不抽烟不喝酒,偏偏有一个喜好,摆弄烈马。
  雷五九骑着与黄参谋长换的那匹叫太行山的马只打过一仗。国共两党签订停战协定不到半年,蒋介石背信弃义,迫不及待的下令开始向全国各解放区发起全面进攻。39团接到命令,决定以牙还牙攻打磨盘山。
  团部下了死命令,两个钟头之内三营务必要把炮楼拿下!主攻炮楼的任务交给了特务连,特务连打了一阵,又把侦察排调上来。磨盘山地势险要,但风景很美。山腰上流下来一股泉水,像一条漂亮的白绸缎子从山上抖落下来。这是雷五九当侦察兵留下的习惯,先把要打的地方看个够,因为他知道,打完仗就再也看不到风景了。敌人在此驻守了一个团,隘口上有一个炮楼,居高临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部队合围后只能是在山下转圈,人很难攻上去。雷五九没到之前,攻山中已有10多名战士倒在血泊之中了。
  雷五九骑着太行山到了战地前沿,观察一番后觉得不宜强攻,提出了先用重火力压打的方案。郑营长马上下令从其它地方调来数挺轻、重机枪,对着炮楼猛扫。炮楼里的敌人负隅顽抗,对着山下喊:
  “兔崽子们,有种的上来啊,来一个我们收拾一个!”
  雷五九一听骂道,“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机枪掩护,炸药包上!”
  两个战士扛着炸药包冲了上去,哒哒哒,哒哒哒,其中一个中弹牺牲,一个身负重伤……。事不迟疑,雷五九大喊一声:
  “掩护我!”跳下太行山,抓了一挺机枪一瘸一拐地冲了上去。战士们愕然,雷五九高高低低的身影居然像过去没被打瘸时一样灵活敏捷。
  太行山见雷五九在前,也跟着往山上跑,雷五九转过头喊:
  “回去,喔,快回去!”无奈太行山听不懂,继续嘶叫着往山上跑,刚跑到那条泉水边,就被敌人的机枪射中,只见血水喷射而出,立刻把清清泉水染得鲜红。雷五九此时那里还顾得上这些,跑到刚才牺牲的战士身边,扔下机枪,抱着炸药包连滚带爬地贴近炮楼。雷五九并没有拉响炸药包。雷五九在炮楼下面高喊,你们被包围了,缴枪不杀!不然全都炸死你们!敌人果然被这疯子一般的吼叫震住了,交战的空气凝固了一会儿,只见一面白旗从炮楼最高那孔枪眼里一截一截伸出来……。
  打扫战场时,正巧黄参谋长过来,一看自己原来的座骑四腿朝天,早已断了气,怒不可遏地喊道:
  “雷五九,雷五九,你他妈的怎么搞的!”
  雷五九一瘸一拐地领着一队俘虏走过来,他听到了黄参谋长的怒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把握不准这一笑是不是与黄参谋长夺走自己的土匪马有关,然后说,一匹马死就死了呗,抓了这么些俘虏还不够本吗?黄参谋长更加歇斯底里:
  “俘虏,俘虏,统统给我捅死!”战士们正在为死去的弟兄难过,听到黄参谋长这一声叫喊后,全都失去了理智,端着刺刀冲上去,二话不说,见一个捅一个。雷五九很想制止这么做,但无济于事,战士们个个都杀红了眼,眼看刺刀正往一个小毛孩身上捅,雷五九眼疾手快,大喝一声:
  “不要捅这个!”上前一把把小毛孩拽到了身后,只见一道白光从小毛孩的头上划过,把稚气的脸蛋刺破了一道大口子。后来才知道,小毛孩16岁,是敌连长的勤务兵。
  打完磨盘山一仗,全团通报批评了滥杀俘虏的事件,三营郑营长、特务连赵连长被撤职。对此,团部开会研究处分时,黄参谋长从头到尾一声未吭。
  这天,雷五九突然被命令到团部谈话,韩团长、张政委、黄参谋长悉数在场,结果被委婉告之,部队还要往前走,像你这样的侦察英雄在全团活着的已经屈指可数,留下吧,雷五九同志,后方同样需要你……
  这次,雷五九没有在团部大吵大闹,他知道吵也没用。虽然这次杀俘虏自己不负主要责任,没有背处分,但毕竟没能制止住,加上腿瘸,太行山又死了,若想继续留下来,部队还得想办法去弄匹马,仅这一条,从眼下看非常难。但雷五九压根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自己的军旅生涯,他一直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为打仗而生的坯子。
  此时此刻的雷五九,无比想念土匪马!
  这天深夜,39团三营特务连侦察排长雷五九神秘失踪了!侦察排全体出动,四邻八乡的找雷五九找了三天三夜。有的说好像见他被那16岁的小毛孩俘虏搀着,一瘸一拐朝南边方向走了。大概只有侦察排的战士们猜得出雷五九排长去干啥。
  过了半个月,前方传来一则消息:威风凛凛的吴旅长一次在深山里骑着土匪马过沟壑,正走在一座木桥上,迎面遇着战士武装押送的两个逃兵,走着走着土匪马突然惊叫不止,蹿立而起,接着身子急速俯沉,猛一尥蹶子,把吴旅长抛下了木桥……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惊呆了!几个警卫员发疯似的冲下沟壑,整座山林在昏暗中漂浮起来,等人们回过神才恍然发现,土匪马连同那两个逃兵早就没了影儿……
  (见阜新文联《新蕾》文学杂志2011年9月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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